百年沧桑始于金，澳大利亚北昆士兰华人淘「金」纪实

声之版图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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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大利亚北昆士兰，有一个与华人历史紧密相连的临海小镇——库克镇（Cooktown），库克镇镇小却有个“大名”，它正是以三下太平洋的库克船长而命名。若想了解澳大利亚的历史，必定绕不开詹姆斯·库克这个名字——1770年，这位杰出的英国航海家抵达澳东海岸，命名该地为新南威尔士，并以英王乔治三世之名宣布占领这里。

就在70多年之后，华人踏上了这片遥远的土地，开始书写华人扎根澳洲的史诗。

1848年之前，主要是来自福建的华人零星来到澳大利亚做劳工，他们大部分在农场做帮手或在家庭做佣人。据1848年10月3日出版的《悉尼先驱晨报》记载，第一批121名华工在前一天抵达悉尼从事垦殖，自此拉开了契约华工输入澳大利亚的序幕。

清朝末年民不聊生，贫民被迫以契约的形式卖身出洋，以出国后的工资为抵押换取出洋旅费，成为所谓的“契约华工”，又叫“卖猪仔”。

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1848年发现金矿之后，澳大利亚的巴拉瑞特和本迪戈于1851年也发现金矿，消息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淘金客，其中也包括华人。为区别当时的淘金热点，人们把美国加州的三藩市称为“旧金山”，墨尔本为“新金山”。

当时已成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成为中国对外联络的窗口，很多广东人通过香港“卖猪仔”，漂洋过海来到澳大利亚，开启淘金的漫漫人生路。

1857年，在澳华工已达4万人，然而华人淘金者的到来并没有受到欢迎，吃苦耐劳的华人在矿场上的成功加之语言文化的不同，华人成为白人淘金者的眼中钉。1850年代末和1860年代初发生了多起暴力排华事件，维州和新洲也相继通过了严厉的排华法案。

在1870年代，北昆士兰库克镇附近的帕默河发现了金矿，华人再次蜂拥而来，库克镇也因此成为一个繁荣的港口。

库克镇濒珊瑚海，因库克船长的奋进号（HMS Endeavour）于1770 年触礁时发现而得名。1770年，离开植物湾后的奋进号一路向北，但糟糕的是，旅程并不太顺利。6月11日，奋进号在大堡礁一处浅滩触礁受损，随后又于6月18日误进一处河口。接连地受损让情况变得有些棘手，万幸的是他们最终找到了位于奋进河口的安全港。库克一行人在这里停船休整了48天，其间，同行的生物学家班克斯在当地搜集植物，他的标本集又多了很多新成员。

19世纪70年代，成百上千的中国人就是在库克镇的港口靠岸登陆。1877年全盛时期，库克镇及周边矿区的华人总数达1.7万人。华人以大小群体、村邦乡里聚集，抵抗外来干扰，维持安全和生计。金矿区重镇梅镇是华人聚集最多的地方，1886年，这里有154名欧洲人和450名中国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城。

这是一张淘金热后期清廷在库克镇任命的中国领事CHEN KI CHONG身着官服的照片。按惯例，该领事之职为荣誉衔，任命当地华商担任，一方面这样的人选既熟悉当地情况，易被当地政府接受；另一方面清政府还可节省一笔开支。朝廷授予他五品官衔以示郑重，他也借此巩固了在库克镇华人社区的地位。

如今在库克镇的博物馆中，还能看到许多华人遗留的物品。一份单词对照表上，出现了机器师、泥水匠、掘金人一类的词汇。可见当时的华人涉足了多个行业。

淘金，淘的是真正的黄金，也是生意和金钱。

来自中国广东的谭智记（Tam Gee Kee）就是库克镇淘金热时期的代表人物。

1841年，谭智记出生于开平市草塘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的兄弟们在香港的码头上工作，并把钱寄回家支持谭和他们的父亲。时逢清朝末年，朝廷腐败，烽烟四起。英国发动鸦片战争将香港据为新的殖民地，而英国仍然渴望更多的领土和影响力。因此，他们利用广东广府人与客家人之间的矛盾，通过武器和金钱秘密支持客家人袭击广东的一些村庄。

一天清晨，当人们还在睡梦中时，客家民兵突袭了谭智记父亲的村庄，开始了血腥的屠杀，谭智记抱着父亲的尸体漂在河里佯装死去，躲过了一劫。

而当时这样的灾祸不只发生在谭智记的村庄。土客本是同根同源，都是由中原迁去，只因有了时间先后，所以才有“客家人”一说。由于文化差异而造成的敌意与资源竞争相互影响，双方的冲突持续十余年之久。据多年负责土客械斗案件的清朝官员郭嵩焘的奏报：“土客交相掳杀，各至数十万人。”

谭智记幸运的活了下来，他长途跋涉到香港，在码头工作了近十年，存到足够的钱之后把自己送上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船。经历辗转周折的旅程，谭智记于1875年登陆北昆士兰的淘金小镇库克镇，去那里开采金矿。

淘金不是一场寻宝的财富游戏，而是漫长的苦力劳动加上疾病困扰。帕尔默河金矿的地面非常干燥，夏季的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而淘金华工们不过是雇主眼中的劳动工具，每天超负荷工作十二个小时，晚上就睡在狭小的帆布帐篷里。但比起这些，更令人恐惧的是当地原住民的威胁。

如果你了解北昆士兰约克角半岛的地理环境就会明白，来自印度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不同部落和种族的人们很早就踏上澳洲大陆，而约克角半岛是他们的着陆点。他们慢慢由北向南拓展，也正因为如此，新来的部落会将现有的部落进一步向南推动。为了守护自己的土地不被占领，该地区的部落战争不断。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原住民们自然会对陌生的来客充满敌意，更何况这些淘金者在淘金浣洗的过程中污染了他们的水源——帕默河。

库克镇和金矿区梅镇间有几条逆时针弧形的崎岖通道，多为荒凉的丛林缺少补给，隐藏着鳄鱼和致命的毒蛇，很多人都丧命在途中。后来，有人开辟出一条捷径，而淘金者经过这里，必须穿过一个狭窄的石头缝隙。一些原住民就会在此设伏，利用长矛攻击并将受害者带走，那些消失的人最终的命运不得而知。

这个地方被称为“地狱之门”。

淘金者们怀揣着衣锦还乡的发达之梦，而实际面对的却是异常艰辛、危机四伏的日子。意识到这些后，谭智记改变了他的计划，与患难与共的朋友Gorge （Ho Lum） Sing成为合作伙伴，在库克镇做起了生意。几年后又回到梅镇，在那里开设了七间店铺。

谭智记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找到那些清贫如洗的淘金者，替他们还清债务，从雇主手中买下卖身契，还会给他们一些钱来创办属于自己的商铺，而谭智记也成为他们的股东之一。通过这种方式，他加入了梅镇的很多企业，包括屠宰场、家具厂、洗衣店……

谭智记拯救了那些饱受贫穷和疾病困扰的人们，他也因此成为帕默河上最受尊敬的中国商人之一。

中国人都是姓在前名在后，谭智记原本姓谭，小时候大家都叫他阿智，而记字常常加在名字的后面，代表商铺所属，这种用法在广东和香港非常常见。所以“智记”其实是他生意的名字，久而久之，门上挂着的“智记”这两个更为人们熟知的字成了他的新姓氏。

在快速扩张生意版图的过程中，谭智记出生入死的好友Gorge Sing一直在他的身边。为了与当地的其他氏族展开竞争，他们商店的后面还隐藏着另外的秘密，那里提供了两件大多人非常沉迷的东西——赌博和鸦片。这些在当地的华人社区里大受欢迎。当然，这些非法业务很快就引起了当地警方的注意，如果翻看档案就会发现，谭有过几次被捕的记录，但鉴于他在梅镇的权势和影响力，最终都逃脱了惩罚。

智记店铺的隔壁住着另一位在帕默河上最富有的华人——James Ah Fun

一天夜里，商铺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一群人聚集在一辆马车旁，他们把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来，从马车上下来的还有几个来自中国的女人，在此之前，梅镇还没有出现过中国女人。原来，最年长的妇女是James Ah Fun的妻子，另外还有一个16岁的年轻女孩，她来自广东东莞，因为父母欠雇主的钱，作为女儿的她就被拿来抵债，之后又被送到James Ah Fun手里当奴隶。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谭经常能透过窗子看到他的邻居在做什么。Ah Fun的妻子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总是向仆人和家里的工人大喊大叫，并对那个女仆非常刻薄，她嫉妒年轻的女孩吸引了丈夫更多的注意力，她便把女仆捆绑在院子后面的树上折磨她。

Ah Fun妻子对女仆的虐待不是什么秘密，华人社区非常可怜这个女孩的困境，他们恳请谭智记做点什么，救救这个女孩吧，他们说。

谭智记心生怜悯，和Ah fun商量买下这个女孩却遭到了拒绝。于是谭邀请Ah Fun到他的赌场，酒局之后，谭欺骗Ah Fun进入一场赌博游戏，而女仆就是奖品。比赛出乎意料的短，谭智记获胜赢到了女孩，房间里爆发出欢呼声。Ah Fun非常愤怒地站起身冲出赌场，他没法自食其言，因为这场比赛有超过50人见证。

当谭智记和他的伙伴们回到家，坐在商店台阶上的正是那位年仅16岁的女仆。谭把她带进家门带她去看未来的新房间。她没有害怕，因为她从别人那里听说谭智记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个女仆的名字叫Hung Fann，在谭智记的店铺工作一年多后，他们结婚了。

结婚时谭42岁，Hung Fann17岁。这是在远北昆士兰举办的第一场中式婚礼，被澳大利亚的报纸广泛报道。虽然年纪相差悬殊，Hung Fann却非常爱她的丈夫，并为他生下九个孩子。谭两次设婚宴款待宾客，甚至在他们第一个儿子出生时也组织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他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虽然当局选择无视谭的非法业务，但真正想让他消失的人正是他的竞争对手们。

在一个炎热的夏夜，一个可能来自竞争对手阵营的矿工在赌场指责谭作弊，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矿工回去召集了一群人拿着火把怒气冲冲地赶来，智记店铺一瞬间被大火夷为平地。谭和他的家人们提前收到消息，迅速地收拾行装逃到库克镇，又设法前往凯恩斯。

被迫离开梅镇后，谭智记重整旗鼓，又在凯恩斯位于格拉夫顿街的唐人街开了一家综合商店。当然他还和梅镇的一些伙伴暗地联系，依然从事着赌博和鸦片的地下生意。

1903年，谭智记的三子17岁的亨利和第二个最小的儿子8岁的查尔斯在凯恩斯码头玩耍。一些白人孩子走过来开始戏弄他们。他们抓住亨利不放，把查尔斯高高举起抛到退潮后的泥沙里，沙子太软了，孩子根本没法挣扎着出来，只会越陷越深…他不幸溺死。几个小时涨潮后，一个原住民跳下去把他拉了上来。

谭和家人沮丧万分，目睹这一切的亨利遭受了重大打击，余生都变得精神恍惚。这实际上是在向谭智记传达一个讯息，他不能再在凯恩斯呆下去了。

1906年，谭智记带着剩下的孩子们回到久违的故土——中国广东。他们用赚来的钱盖了房子。生活虽衣食无忧，但回国后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很难融入社会，甚至连娶妻也并非易事，因为他们在澳大利亚时就剪掉了那根长辫子。

1910年，谭智记在临终前把孩子们叫到床边，让他们许下承诺：

“中国是你们的家，永远都不要再回到澳大利亚。”

谭智记的孩子们并没有履行诺言，在谭和孩子们的母亲相继去世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回到南半球的家，彼时正值澳洲“盛行”白澳政策。

1901年澳大利亚成立联邦，通过了《移民限制法案》，禁止一切来自欧洲以外的移民。当时华人如果要离开澳大利亚去探亲、旅游或工作等，都必须携带相关文件，否则回国时将被拒绝，进入澳大利亚必须参加语言测试。而语言测试对申请入境者的条件十分苛刻，移民官有权挑选任何一种欧洲语言对入境者进行一项50个词的听写测试，没有通过的人禁止入境。

为了获得相关文件，华人不得不向海关提交介绍信、警察报告以证明人品良好，还需提供照片、指纹和外貌的文字描述等证明身份。

这些听写测试的豁免文件，让谭智记的孩子们得以在白澳政策将大部分亚洲移民拒之门外时往返澳大利亚。

幸运的人并不是大多数。智记家族的朋友Willy Poy是卡德威尔郡的一位华人菜农，多年来他努力尝试让他的妻儿来到澳洲团聚，然而由于白澳政策的阻隔，直到他1962年逝世，这个愿望都未能实现。

1970年代，白澳政策已经无法阻止历史前进的车轮，1973年来自工党的澳大利亚总理惠特拉姆正式取消存在了半个多世纪之久的白澳政策。

在帕默河的黄金时代过去后，淘金的华人及其后裔大部分分布在昆士兰省北部的城镇，包括库克镇、阿瑟顿高原、凯恩斯以及因尼斯费尔等，从事农业、畜牧业、商贸、饮食等各行各业。他们为当地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是北澳当之无愧的开荒者和先行者。

库克镇因金而兴盛，亦因金而沉寂。如今奋进河口的库克镇褪去熙攘繁华，静静诉说着时光流转岁月变迁。

跨越世代，当年在帕默河畔写下浓墨一笔的中国商人谭智记的后代，仍然在努力挖掘着家族档案。James Sing每年还会组织并维持着家族聚会的传统，和家人们一起回到库克镇和梅镇寻根问祖。拂去历史的尘埃，这些流淌着华夏血脉的人们成为连接中国与澳洲的纽带，让无数鲜活动人的故事代代相传。

人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库克镇就是这样一个“金矿”之地，值得每一个人寻迹，探索，发现。

写在后面：

和库克镇的缘分始于今年六月的库克镇探索节，我们和华人会的舞狮队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两天一夜。也正是在这次旅行中，我们在“敬如在”的圣祠前聆听了James Sing的家族故事。James收集的点滴史料让讲述更加立体生动，他曾祖父的一生就是那段大历史的缩影。我们的兴趣被点燃了，马哥指着我说，她是个story-teller，她会把故事写下来。

于是我们决定记录这个故事，以他的家族故事为主线，追溯北昆士兰早期华人淘金客移民的历史。

回到凯恩斯后，我们和James约定了采访时间，和博物馆商榷好地点，一切都顺利地进行了。

为了全面地搜集资料，我们第二次来到库克镇，这一次的目的更加明晰。在TTNQ荷莉的协助下我们获取了更多信息源，阿七也帮忙拍摄素材，Stef一路细致收集的资料为我填补了很多信息上的空白。我们陆续接触新的东西，盲区不断被点亮，着实让人兴奋。在看到相关的书籍时我说，这个在图书馆也能借得到，马哥还是把它们买下来，“这方面的钱不能省。”

我很敬佩马哥在做这件事上的立意，除了增加旅行的深度和提升从业者的文化素养外，他希望借助这份历史的馈赠，改变当今部分人对国人刻板印象的片面认知。先辈们一步一步走过的路，这份积淀是深厚的，是浩然的，是值得传承延续的。

还有很多我想要感谢人。感谢James对我个人的启迪，他致力于拼凑家族的历史，不忘血脉之根，我在帮他记录故事的同时也发现，自己对家族的历史知之甚少。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外公外婆上一代的故事都不太能说的出吧。人不能忘本；Bron是我来澳洲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我永远的良师益友，在采访前她帮我搜集了大量帕默河黄金时代的材料，给了我很多ideas ，她是我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人，在她的帮助和建议下我的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Andrew和我分享他眼中的库克船长和原住民，听译采访的过程中，他帮我处理了很多晦涩难懂的地方，翻译有歧义的语句时简单换了个角度就打开思路，豁然开朗的一瞬觉得，一个人的阅历和经验弥足珍贵。

虽然因为不专业整体做起来有些吃力，但记录的乐趣好像手里攥着一沓刮刮乐，在惊喜中不断发现真相，推翻，又继续发现。

这是在搜索库克镇华人历史时出现频率较高的一张照片，网络上普遍刊载这张照片是库克镇的一场中式葬礼，实际上我们在Cooktown History Centre了解到，葬礼是在相反的方向，这张照片的场景为“Chinese officials being escorted to the wharf” ——中国官员被护送去往码头。